橘生

此间无花

逆写鲁迅《伤逝》,子君视角

可能ooc 勿上升

字数10000+

文风有刻意模仿鲁迅,平常写文不这样的哭

【序】

    今夜有雨,今夜却也有月亮。

在窗外飘着冷雨的此夜里,据我闻知子君的死讯似是已有两年余了。

我仍时时想起她,在每一个孤冷而无法入眠的夜里,在每一个欲说还休的梦魇里,在此时此刻,在每时每刻。她过往的笑颜伴着她的皮鞋叩在青石板上的声响一同造访,脸色逐渐红润却又灰败下去,然后她站起身来从我屋里走出去,怀里抱着只毛色发灰的瘦脱了形的叭儿狗,身后还跟着几只同样瘦小的小油鸡。

她没有回头。

她终究不会,也不能再回头了。

置在床头桌上的蜡烛爆出了最后一点灯花后熄灭,余了一缕烛烟飘飘荡荡,向着半开的外面飘着冷雨的窗去了。

在那晃晃悠悠的行将四散的烟气里,我又恍惚般地看到了子君的脸。

茫茫然间我伸手想去触一触她的发梢,那缕烟却只在指尖绕了绕便散去了,同样散去的还有子君的辨不清是喜是愁的眉眼。

我怔然瞪着那烛烟散去后的墙皮剥落的斑驳的墙面,突然明了那些被我写下的对子君、对自己的悔恨并不能将我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那个当时子君离开吉兆胡同时我做下的关于向着新的生路去的美好愿景已经无法寻觅到踪迹了,我仍被对过往的悔恨与悲哀困在原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灵魂的自我鞭笞与拷问,失却了前行的勇气,我不愿,也不能做一只困兽,只在原地白白地徒劳地踢踏着脚步,我不愿再如同过往的两年般日日受着小火慢炖的煎熬。

我仍在人间,但地狱的毒焰已经把我裹缠得密密匝匝,以致于我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碎裂或者被烧尽了。然而却没有,下一刻我仍旧身处烈焰里,悲哀又悔恨地看着火焰尽头的子君的眼。

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仍待我温柔的事物了。

然而这又是我心头燃烧的火焰的根源。

我想,我是时候回到吉兆胡同里的老房子去看看了。

吉兆胡同的老房子并无甚么变化,我和子君不过只是过客,不论到来抑或是离去,人家仍旧自过人家的日子,一如过往的每一日,一如将来的每一日。

官太太家又添了新丁,是个男孩子,和当年我和子君住在这里时的他们家的女娃差不多大,又或是更小些;而当年的襁褓里的女孩子已可以在院里逐着油鸡跑动了。油鸡似乎仍是当年那批,有几只似乎已现了老态,缩着脖子倚着墙根打盹。

官太太见了我,神情似乎是有些惊讶的,然而眼神却又露了些同情与鄙薄来。我无端有些瑟缩了。她同我打了招呼,却没问及我近来可好——我看了看被日光映在院墙上的自己的影,端的是形销骨立,于是明了——想来是不必问也知晓过得糟糕了。

当知晓我想回原先住的地方看看时,她也没提出甚么异议,只告知我自便,又留给我深深,深深的一眼,便端起食盒去院里自顾自地喂她的油鸡去了。

居室里的陈设一如我当初搬离时一样,一样的斑驳的墙,一样的蒙着不知是油污又或是灰渍的窗——想来自我走后这间屋子并没迎来新的租户,而因着平日里并无住人或是旁的什么需求,主人家便连整理都懒得整理了。

进了屋子我更不免觉得有些滑稽乃至可笑了——时隔两年余我仍能看出当年搬离这里的我的仓皇——我竟连被褥都忘了带走,之后也再未鼓起勇气回来取过,如今已积了厚厚的一蓬灰了。我走到床边略掸了掸灰便坐下——这屋里也无别处可坐了。但坐下却又觉得身下这处与别处有些不同,似是更硬些,仿佛压了甚么东西一般。

我听见狭小的空间里心脏颤栗的声音,有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来,落在我开了线的洗得发白的长褂上,晕开了一小片湿迹。

我将它从床褥下抽出来——那是一本薄薄的册子,扉页的字体娟秀,是子君的字迹。

她写道:“——记于1925年冬。”

那是我永久、永久地失去她的那一年。

翻过一页,那娟秀的字就跌跌撞撞闯入了我的眼,我的思维不受我胸口被攥紧的勒得我喘不过气的心脏的控制,我看下去,一行行,一页页。

在那第一行,她写:“我至今仍旧记得那一年的春天。”

【一】

我至今仍旧记得那一年的春天。

会馆的藤花开得格外的好,一串一串紫白的挂下来,在阳光里明晃晃地闪着光。会馆半枯的老槐树又发了新叶,叶尖尖上的一点绿像是汪了整个春天的雨水,新鲜透亮地晃着人的眼——可春天分明仍余了一半未来呢。

会馆里来了新住客,住进了最偏僻的那间屋里,屋门半掩在半枯的老槐树和大片的茂密的藤花后,极不起眼。在他来之前,我极少向那儿去,我只记得那屋里的破败的壁和靠着壁的单薄的板床。

新住客已不年轻了,他来这儿的时候,随身的除了一件用来换洗的洗到发白的长褂,便只有一箱书。有些是国文书,也有我看不懂的外文写的著作,一本本地整齐地码在他单薄的床边同样单薄的,姑且称之为书桌的木桌上。——他有时也伏案写些什么,稿纸摆在桌案的另一侧,与那一本本诗词、小说或者是其他什么书一起分享所剩无几的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新住客留过洋,这是我的胞叔在同会馆的老租客聊天时我知道的,所以他能读懂那些弯弯曲曲的如同蝌蚪般的洋文写的书;我还知道了他叫涓生,史涓生。我无端地觉得这两个简短的音节咬在齿尖有一种婉转的腔调。

我于是便对这位新住客抱有十分的探究了。

但除了工作,他是极少出屋的,他的屋舍就是他和他的文字的全部的世界了,因而他少有的出行便显得颇为难得。

我仍记得和涓生的第一个照面,就发生在暮春的一个盛满了阳光的下午,那天的紫藤花已显出了些将落前最后的繁盛来,簇簇拥拥,挤挤挨挨。彼时我坐在紫藤花架下,正对着他的屋门,我膝上摆着泰戈尔的《飞鸟集》的中文译本,正读到那句“爱情呀,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我听见老旧的木门的吱呀的声响,于是抬起头寻着声望去,便看到了他。他怀里抱着书,从我身旁走过,恰逢风过扬起了一树的紫藤花,那花瓣便纷纷扬扬落在了他刻了些纹路的眼角和灰白的破旧的长褂上,也落在他怀里抱着的书上,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缺了半边腿又细细拿胶水粘过了,他衣角的味道被风伴着花香送过来,是浅淡的皂荚的味道。我甚至看清了他怀里抱着的书的名字,也是泰戈尔的《飞鸟集》。于是我抬起头冲他笑,为这难得的好天气里难得的默契。

他有些惊讶地顿了顿脚步,余光似是瞥到了我膝上摆的书,便也对我笑了,那笑带了点了然的味道。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深了些,眼睛里的光也带了笑模样,一闪,又一闪,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笑着略点了点头,便从我身边走过了。

我拧着身子去看他的背影,他那破旧的长衫逆着光,是消瘦的,孤寂的模样,他怀里抱着书,踩着一地的紫白的花瓣,渐渐走远了。

直至他走远了,我仍是笑着的。

他和这会馆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甚至和我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料想他许是能读懂我夜半油灯下写给枯败的槐花和扑火的飞蛾的诗的,这或许就是所谓爱情的最初的缘由了。

【二】

于是我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窗前。

他有时能看到我,只抬起头匆匆一瞥,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带了些许仓皇的味道,我便欣喜,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到我嘴角掩不下去的笑。他有时也注意不到我,于是我偷觑他的目光便多了几份肆无忌惮的乖张。

我打他窗前经过,穿着最好看的衣裳,我的目光所及处笼着的全是他。我看他伏案译书,也看他抄录文件,时日长了,我渐渐记住了他桌上常看的书有哪些,在何时又添了新本,我知晓他写作时惯于拿食指敲击笔身,我还知晓他译书遇到难题时眉间蹙起的弧度。——在这会馆的偏僻的一角,藏着我隐秘的心思和秘密——我知晓他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就仿佛他是我独有,这片天地也为我独有。

或许他将我的路过权当做无意,但他不会知道所有的看似无意都源于蓄谋已久的不愿声张的不为人知晓的爱情。

他看得到我也好,看不到我也罢。

我常怀着这份秘密,我甘之如饴。

后来他也会邀请我进他的屋子,他同我讲男女平等,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也讲雪莱、易卜生、赫胥黎,他还同我讲泰戈尔的诗,其中就有那句“爱情提着名为痛苦的灯”。

我也读诗给他听,那些我自己写的,徜徉在深夜灯下的写给飞蛾和枯叶的无病呻吟。而他果然是能读懂我的诗的,正如我能读懂他的眼里因我的诗句而突然亮起来的时常赞许或偶尔惊喜的光亮。

他也曾指给我看他破败的屋里斑驳的墙上张贴着的,从杂志上剪裁下来的雪莱的半身像。我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我知道他,但我不喜欢他,至少不喜欢他的爱情——因他当了带着赫里埃特的出逃的骑士,却又在与她的爱情与婚姻里当了逃兵。但我想涓生是深爱着雪莱的,否则也必不会将杂志上的他的小像如此妥帖地贴在墙上,连边角翻起的痕迹都不曾有。但他不知道,因着他对他的喜欢,我便连那些不合时宜的不喜欢都不愿声张了。

再后来这样的交际也便日渐频繁了起来,他的言论总能使我或深思或发笑,他带我看的是一个我曾完全无知如今初窥门径的世界,那里充斥着自由、和平与爱,一切都显得新奇而有趣。而当他谈起那个世界,他平日里身上的那一份颓唐与孤寂,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窗外的阳光透过有些脏的玻璃斑斑驳驳地落到他脸上,于是他的眼角眉梢都是跃动的激动的光,带着些孩子气的稚拙与欢欣。

在独处的时光里我常常想,若他是我就读学校里的老师,想来我必不必担心课业了,因着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有理,远比我学校里授课的老师讲得有趣。——而从某种程度上他也确是我的老师了,于是私下里我也便常称他先生。起先他也常笑着推拒,之后便只是笑了。

那时候我们已日渐亲密,我常常能感觉到到他看着我时的热忱的目光,也能感觉到那些我未来的日子里他的焦虑与惶急。有什么东西心照不宣地悄然生长,在这会馆的偏僻的一隅。

于是这秘密终不再是我一人独有,与我共享这秘密的还有涓生。

涓生的子君,子君的涓生。

【三】

如此相交已是半年有余,相识以来这院里的紫藤已是开了第二次花了。一日又是如以往般地交流,他却少言,没有谈及诗词与文字,也没有谈及西方的民主与自由。

他只是踟蹰着,良久才缓慢又沉重地问及了我的胞叔以及在家的父亲。他的尾音渐渐低下去,打着颤,我也便明了了他的犹疑与慌乱,和他未尽的言语。

我的胞叔自是不喜欢他的,甚至也曾因他对我的找寻而当面责骂过他,他是笑着同我说起的,但想必我胞叔言语一定不好听以致于过激的。更遑论我的父亲了。甚至也不止是我的父亲,这会馆里的所有人,倘使他们知晓了我与涓生所共享的秘密,大抵也有大半是认为并不相宜的。

而涓生的犹疑又让我不忍了,我是这样的崇敬又爱着他,他也是如此热烈的爱着我,我是都知晓的。我看着他瑟缩的低下去的肩,连头也低下去,我能看见他头顶打着颤的发旋——因他整个人都是打着颤的,我便明了我今日必然要给他一个确切的安抚的答案了。

我突然又想起了泰戈尔的那句诗来了:“爱情啊,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于是我便忽然明悟——在所谓爱情面前痛苦的抉择分明不值一提,这并非我当下做出的决定,倒是我长久以来的想望。

我在涓生等待我回答的这几秒漫长的静默里,突然生出了些隐秘的快乐与骄傲来,——甚至连我自己都讶异于我在这艰难抉择前的毫不犹疑。倘使这世上真有所谓魔法的话,爱情恐怕便是最优秀的巫师了。

于是我轻声但笃定的同他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涓生低下去的头猛地抬起来了,那眼里似乎还闪过了狂喜的泪光,掩在他颤抖的银色的镜框后,看不真切。我笑的开怀,因我知晓就在刚刚那一霎,他又更爱我了一点,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而我从来都爱他,这一点是更加毋庸置疑的。

他送我出了屋,我便骄傲地挺着胸膛向着前院去了,我沉在那泼天的被爱的喜悦里,我的眼里再盛不下任何什么别的东西。

【四】

而那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却又是我预想之外的了。

已是暮春时节了,窗外的紫藤花棚上的花已落了个七七八八,槐花倒有了要开的模样。夕阳穿过窗楣,给这破败的房和单薄的床笼了一层金红的朦胧的影。

一室静默,而他像是突然地仓皇了,额角有汗淌下来,身子打着颤,他攥住我的手,掌心里也全然是濡湿的汗。

我仿佛预料到将要发生什么,于是便是连呼吸都不能了,如同被死神攥住咽喉般地窒息感,在明知行刑将近前的死刑犯一样惶急而焦躁地等待审判前一刻那灭顶的快感。

我是一动也不能动的了。

我眼看着他像是终究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在我面前,仍旧是攥着我的手,直直地、缓慢地,他的一只膝盖弯下去,他的身子低下去,——我又能看见他头顶因全身颤抖而同样颤抖着的发旋了。——如同街角电影院里放映的,一个从来在自己的世界里骄傲的,挺拔如一棵劲松的男人,在我面前跪下身去,全天下想必没有任何一个正在经历爱情的姑娘能够拒绝这样一份虔诚的礼赠。

桌角摆着的老旧的机械钟滴滴答答,而我的心跳声竟似比它还要响了,他抬起头来看我,眉眼笼在金红的透过漆皮脱落的窗框照进来的夕阳的余晖里,我看不清他眼角颤抖的细碎的纹路了。然而我又看见他有些干裂的唇,嗫嚅着,他说:“子君啊,”音调很轻,像肥皂泡,摇摇晃晃地,“我不知你可否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肥皂泡飘飘摇摇往高处去了,映着暮色漾着同样的金红的光,“但你要知道……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爱已经让我无法挣脱去了,像秋蚕作茧自缚,也像飞蛾扑火了,在你未来的过去里我竟已不知我是如何生活的,而如今我更无法想象倘使没有你的未来我又是要如何过活,”肥皂泡还在上升,快要接近墙皮剥落的斑驳的顶,“倘使……倘使我许诺终我一生待你真心,不知你可愿,今后都同我一道走?”肥皂泡破裂了,清脆地一声响,敲在心尖儿上,最后一个问句的尾音轻到在空中打着旋儿消散了,于是屋内又只听见我的心跳,和心跳间隙里老旧的机械钟的滴答的响。

我如今已忘了我是如何回答的了,抑或是没有回答。在漫长的时光的等待里,这是我一直以来长久的期许着的——期许有人能带我脱离这桎梏,奔着自由与爱情去。我为着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而如今愿意带我去的人恰是我的涓生,这让我如何不怀着满心的悲和喜——因着长久等待才得以圆满而悲,因着我的爱情最终成为我的救赎而喜。

然而我又惊怖了起来,——涓生于我如同中世纪的骑士,他提着箭驾着马叩开了我的城门,他带我去看城外的世界,如今也要带我远走高飞——我忽然又想起来雪莱。

但我又清晰地明了所有的忧怖往往伴随着爱而生。

我寻不到拒绝的理由,我不能,也不愿拒绝他,我的灵魂早已背叛了我的理智,高声地呐喊着应允着。

我尚且年轻的生命,在此刻得到了圆满,我的灵魂在此刻响起了得偿所愿的轻声的呻吟与叹息。

最后一点金红的光落下去,在那光里我看见涓生带着笑的眼睛。

【五】

最幸福是去年暮春。

会馆已是待不下去,我同涓生的秘密已不是秘密,而涓生时时要面对着会馆里的众人的讥嘲与冷眼,原本就不算宽阔的肩背愈发地瑟缩下去。而我的胞叔已同我争执数回了,连父亲都同我捎来了口信,大意是倘使我仍坚持与涓生的交际,便再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了。

决定是早已做好了的,从我说出那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起,我便已料想到今日。

找新住处时最为艰难,他人的冷眼和轻蔑是早已料想到的,被托词拒绝也无甚惊讶,我甚至有闲暇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骄傲——我是奔着自由与爱而负重前行的,我是千千万万个追求爱与自由的青年人里难能可贵的先驱者,何况涓生始终在我身侧,我便有了大无畏的勇气与力量。

我们终究找到了新的容身之处,吉兆胡同里的一间小屋子,主人是个小官,家里有夫人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孩子,有个女工时时便来照料。为着租金及置办家具,涓生花去了他筹来的款子的大半,余下的我卖掉了我的金戒指和金耳环来添补——那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惟一的东西了。

——涓生原本说无需我出资的,但我一意坚持——倘使我不这么做,便总觉得缺了归属感,总觉着这处仍是别人的而不是我的,况且时至今日,也只有这么一方小小的天地,是真正可以冠上“我们的”这么一个词的。

那是些怎样宁静而和美的日子啊。

白日漫长,但到了傍晚心情又扬起来,却又时时叹息今日车夫为何走得这样慢。然而终究是会回到这里的,我听到黄包车的车铃在门外止息,便欢欣地从屋里迎出去,而我的涓生带着胡同傍晚的余晖走进门来。我们仍有大把的时间来谈论今日的新闻时政,谈论新读的书,又或者什么都不谈,只是相对着沉思,在沉思里我们进行着直抵灵魂的交际,此时此刻连沉默都相宜,更遑论那夜半时时伴着明明暗暗的灯的低声絮语。

我于是得以更了解他,那些所谓的原本以为的隔膜,原本并不是隔膜,反而成了令我更爱他的凭据。

闲暇时涓生从庙会上带回来两盆花,但其实我不喜欢花,每日里悉心照料也不见回应,不会站起来打拱又或者蹭你的裤脚。于是常忘了浇水,没两天便枯死了。

我喜欢动物,于是家里便多了阿随并四只小油鸡。

小油鸡巴掌大,撒点米粒便满院跑,闹腾得很,并着官太太家养的一起,跑的热热闹闹。

阿随是只叭儿狗,花白的毛,名字是我取的,我觉得它像我,走到哪儿随到哪儿,从前跟着,今后也便跟着,喂点肉丁就学会了站起来打拱,是我漫长的白日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涓生常同我讲,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是很认同的了,在这吉兆胡同里的夜里,我们放怀畅聊,似乎连原本言论的矛盾冲突都少了,只在时时想起原先在会馆时的曾有过的思想上的争执,却也只记得那时和解之后的仿佛重生般地快乐来。

倘使岁月在此停驻,那将是怎样的安宁与幸福。

【六】

然则时间是从不肯听你的诉求的,它从不曾停驻,永远滚滚向前。

须知两个人的生活远不如料想的那般自由与简单,爱情的维系可以仅仅是心与灵魂的亲密交涉,但生活却总免不了柴米油烟喧嚣。

我忽的便料想到我原是从一个牢笼中挣脱出来,却又困在了灶台这方寸之间了。

我有些疲惫了,况且因着油鸡和官太太生起的暗斗,也日复一日的消耗着我的精力。

然而我又是快活的,因着那一道道菜肴上桌后的涓生的满足的脸,便值得我往那些辣椒和青菜上面倾注更多的心思了。

况且还有阿随和油鸡。

读书和散步的时间自然是少了,而涓生也忙起来,以致连交流都少了。

唯一的慰藉是我常常在夕阳余光下等着车铃响起时,在那相似的金红的光亮下,想起当日里会馆的场景,想起他朝向我的跪身,想起他嗫嚅着说出的话,想起那翻涌的向上的肥皂泡。一帧帧一幕幕竟似刻在我脑海中的油画般,不必深想便可轻易重现。

于是便免不了追索和拷问涓生了,他若记得,我便欢喜,他若不记得,我便帮他温习。然而令我自伤的是他似乎并不喜欢我幼稚且反复的游戏,但我总忍不住反复提及。

——要知道一切正在经历爱情的女孩子,都会永远怀揣着满心不切实际的想望,那些隐秘的想望如同本能般指引她们不断需索,反复追问,得到期许的答案便欢喜,得不到也没关系,她们有着千千万万种方式来自我安慰,且乐此不疲。

然而真正的打击却又突如其来了。

双十节的前一晚,我正洗碗,却突然听到门声来,局里差信差给涓生送了信。我觑见了涓生的神色,一颗心便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而当看到信上的字样时我更压抑不住我内心的震颤了——“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我原先的料想远不如今日残酷,我总觉着这事于我乃至于与我和他之间的事脱不了干系。我希望原是我多想,却忧怖于这代价于涓生而言过高了,大到他可能不再爱我,而这几乎击溃了我内心最深的恐惧来。

其实涓生近来已很有些两样了,只是我竟不知从何说起,如今更是无法可说了。这封信无端端地令我害怕,怕此刻的安宁是暴风雪来临前最终的宁静。

我一时竟寻不出安慰的话,良久我才得以在窗外的风声里听到混杂的自己的声音:“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然而却又说不下去,连声音到灵魂都是浮的,晃晃悠悠沉不下去。灯光也黯淡,然而涓生始终是有办法的,他开始提笔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写信。那是一封很长的信,似乎写完那封信后涓生的精神又重新振奋起来,仿佛燃起了新的希望似的,而我却依旧慌乱着,甚至于十分惊恐地发现自己无力排解这份慌乱了,于是便沉默,无意,也无力去对这愈发艰辛的现实抱有什么回应了。

日子是愈加艰难了。

菜早已不够了,有时连饭都不足。就连阿随和油鸡也显著的瘦下去,能摸到皮下嶙峋的骨。因着这,官太太还嘲笑了我了,我又不忿,常省下自己的食物去喂了阿随。

涓生惯常便在屋里译书,有时连饭也不吃了,灶上的菜凉了又热,再端上桌便失了色相——原本也因贫瘠的种类和分量也没有什么香和味了,于是我再也没有在涓生的脸上看到过任何接近满足的神色,甚至时而因我对他的催促而露出不耐的表情来。——我因而更惶恐了,因着害怕叨扰,连呼吸都日渐变得小心翼翼。

后来油鸡也成了菜肴,再后来阿随也留不住了。

涓生放走阿随那天,或许他知道,又或许不知道,我是跟着去了的,我看见阿随仍是要跟上来,却被推在一个土坑里了。冬季已经临近了,风吹过脸上有些凉,我抬起手抹了把脸,摸到一大片的湿,又觉得脸有些疼,却是手指因着最近骤降的温度而翻起了皲裂的皮,硬而粗糙地刮我的脸。——这双手早已不是在会馆里的那双了。

我开始感到怨愤了,然而我不能,也做不到苛责涓生——他尚且为着生活奔忙,我这无名的怨怼就显得稚拙而不合时宜。

况且我知晓我展露出的怨色换来的不过是涓生的气愤与暗笑罢了。

但我依旧日复一日的愤怒了下去,面上结着霜,心里却有一捧燎原的烈火灼灼地烧。

可我依旧时时想起曾经,想起来我就笑,好像回到了会馆的紫藤花架下。

我仍然爱他,这份爱比之在会馆,却又是另一番风景了。

【七】

冬天渐渐深了,可家里甚至无力承担点燃炉子的费用了,于是这个冬天便格外的冷。

涓生已日复一日的不着家,阿随和油鸡也早已离开了吉兆胡同的小院。于是这家里的冷便只我一人领受了。

只有一天他回得稍早,我便又与他聊起在会馆的日子——那样明丽的岁月,紫藤花谢后槐花会盛开,还有那些散在风声里的泰戈尔的诗句……我几乎要手舞足蹈,然而心情却又迅速地冷下去——因空气的冷和神情的冷,因我从涓生的话语里领略到的敷衍与心不在焉,我突然就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怀念了。

我仍是常常需索他往日的温存,即使我明知他已不屑也懒于再给我回应。

从那一日起,我再未提及过去。

除日复一日的自伤与怀疑,竟是连自我安慰都不再会了。

证实怀疑远比我想的简单得多得多了。

先动心的是我,于是先沉不住气的也是我,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同我闲谈,讲《诺拉》,也讲《海的女人》,可那声调却远得很,也再没有当日在会馆的趣味了。我抬头看着他,看他眼角加深的细纹,指甲扣进了木桌缝里,我终于问出了我绵延了近一整个冬天的疑问:“……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他似乎是慌乱的,又似乎很快镇静下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新道路的开辟,和新生活的再造,我的心逐渐沉到了比窗外空气还冷的冰水里去,然后我终于听到了他那一句:“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就仿佛审判的铡刀终于落下来,我十足清醒地看着教会我爱情的这个男人亲手让我的爱情身首分离,就像他当初毫不容情的将阿随推进了冰冷的土坑一样,只是这次更决绝,也更冰凉了——我不惊讶,我只觉得悲哀,我甚至丧失了最后的挣扎的勇力,我只能回报以沉默。

他说完这句话便逃也似的出了家门,甚至不敢再多看我一眼,只徒劳的奔袭。然而他对我说的话却仿佛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高尚者,并口口声声说着我的新的路和崭新的未来。

我却知道他爱着的只是当年会馆里的我了。

呵,男人啊。

我忽然又想起了雪莱,于是我的涓生最终还是如同雪莱一样,做了于我的爱情的战争里不折不扣的逃兵。

我知晓他是奔着他的崭新的未来去了。可是我的爱情死去了,爱我的涓生也死去了,如今我竟不知要如何祭奠我的爱情。

漫长的冬天快要过去了,涓生不知道的是,我的父亲已来过吉兆胡同多次了,他握着我的已变得粗糙的手,神情里露了几分悲哀来。他恳请我随他回家去,为着这艰难的日子和破碎的生活。

我答应了。

吉兆胡同的小院不需要一个为了爱情而终日自伤的女人。

至于涓生,他已有了自己规划的崭新的未来,他的翅子又开始扇动了,他银色的眼镜框后的眼睛又有了光亮,即使不再是为着我了。

我决意离开,离开前我将所有的食物规整好,并预备留下所有的钱物,然而我终究是想带走一些东西的,那幅雪莱的小像,从杂志上剪下来的那幅,被我揣进了贴身的衣袋里。我还预备带走的,是那本我在紫藤花架下初遇涓生的,泰戈尔的诗集。

我坐在桌前写下这短暂的,持续了不到一年的爱情,这是我能为我的爱情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葬式了。

我脑海里仍旧回响着那一句诗。

“爱情呀,当你手里拿着点亮了的痛苦之灯走来时,我能够看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

可我不知道我是否幸福了。

冬天快要过去了,想必春天也不会远了。

可我的冬天呢,那凛冽的刺骨的风仍然呼啸着穿堂而过。

今年春天的紫藤花,怕是不会再开了。

【尾声】

手中的小册已翻到了最后一页,我仍觉得那语句后仍有未尽的话,然而却没有,也不会再有了。

而她所期许的属于我的春天,迟到了两个年头,也终究没有到来。

会馆的紫藤花开了又败,我仍在恍惚中在紫藤花架下一次次地看见她苍白的带着笑涡的脸,看见她瘦弱的臂膀,看见的条纹的上衣和玄色的裙,看到的膝上摆着的《飞鸟集》的被风吹起的书页。

她将她的爱情以这样的形式埋葬了吉兆胡同小屋里,她至死仍旧珍藏着那被我亲手杀死的爱情。

她至死都爱我,一如起初那般热烈而单纯,从未有一刻改变过。

地狱的毒焰在此刻已快要将我燃尽了,我在毒焰的尽头看见了子君的含笑的眼。

她的爱情是林间风和山上雪,是昏黄烛光下写的灰色的难懂的诗,是杂志铜版纸上剪下的雪莱的半身像,是林间跃动的刚长出角的小鹿,是池塘边芦苇地里翻飞的萤。

在她的眼里爱情高于一切,于是一切都可以舍弃。

可她舍弃的却是她最闪亮的东西。

我觉得可惜,为着那双曾灵动的后来被悲哀浸透的眼,我知道那悲哀全权由我赠予。

她生来便属于爱情,于是她和她的爱情一起死去。

我知晓我是永远、永远的失去她了。

而我仍旧在寻找新的生路的路上,肩上背负着这份同样沉重的歉疚、悲哀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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